待到山花烂漫时

巫山诗文
201812-122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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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珠帘低垂,屋里的人影儿抱着琵琶半遮面,更不见得清晰。只闻得小曲儿高低有致缓急无殇的隔着帘子飘了过来,想用耳膜用力的去给它一握,却轻轻浅浅的溜掉了。这一种神秘韵致朦胧的美,让萧无言疑似不在人间。

酒壶里是烫热了的淡酒,喝在口中有些许甜味,但后劲却足。他有了些醉意,把竹筷子拿在手里,在桌子上配合她歌中的韵律敲打,敲出一种让他心神俱散的默契来。

站在一旁斟酒的小灵轻言询问:“先生可还要烫壶酒来?”他抬着醉眼看她,兴致盎然地道:“正合我意。”小灵抿嘴一笑,把甩在脑后的大辫子拉过前胸来,在手里绕了几个圈,扭身出了门。

萧无言踉跄起身,向珠帘走近,然后一把将帘子掀开,正对上她那双清冷若冰的眸子,当下居然酒醒了三分。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对视许久不曾开言。推门而入的小灵低喊一声奔了进来,道:“先生你破了这里的规矩,快快出去!”

萧无言望向小灵,些许调侃着道:“哦?这里有哪些规矩你倒是说说?”小灵的脸庞涨红,生气的模样煞是招人喜爱。她嗔道:“妈妈给过先生交代,先生只能隔帘听曲一首。”“那我进得帘内,又将如何?”小灵跺了跺脚,急道:“我倒要去问问妈妈将你如何?”

看着小灵疾步出去的身影,萧无言摇头笑了几笑。坐在那里的人已经站起身来,眼里虽是冰凉,言语却很婉转:“早几天就听闻城里新办了个学院,校长是前朝的举人,是主张废除旧习拥护变革的新学者,原来就是你萧先生。”听她这番话,萧无言倒愣了一下。她掀开帘子走了出去,说:“先生不妨坐下来,我正要请教你几首新诗。”

两人刚刚在桌子前坐定,小灵已经领着邱妈妈走了进来。邱妈妈拿在手里的丝帕上下翻飞,脸上的粉也纷纷地跌落,涂得鲜红的嘴巴先是“啧啧啧啧”了一串,再才道:“总有这么些读书人穷秀才,兜里掏不出几个字儿,却偏偏想沾沾我宝贝儿素阁的腥。常言道,一个元宝买个亲,一个铜板买根针,在我这儿啊,十个银元才进得了我宝贝儿的门,二十个银元听她唱几声,要得陪酒吻香颈,不是高官是贵人。”

萧无言正待开口,素阁已经站起身来,举止并不亲昵,言辞也并不温柔,但却恰到好处地表达出她对妈妈的顺从。她道:“我知妈妈向来疼我爱我,舍不得我受一点的委屈,我哪回不是做得尽可使妈妈放心。只因我近来写了几首歌,一时苦于韵律的不得当而无人请教,刚好这位先生精通诗词歌赋。我本意用重金酬谢他给予指点,又心疼妈妈为此折了钱财。妈妈你看如何是好?”

邱妈妈的眼珠子转了几转问道:“可是黄司令官要听你的新曲儿?”素阁的脸上有了哀怨,轻声道:“正是,我怕只怕他到时不满意怪罪下来,更怕连累了妈妈。”

邱妈妈的手在素阁的脸颊上拍了几下,再对小灵吩咐:“再去给先生烫壶好酒,多配几样小菜。你这个小妮子总是不问青红皂白就来嚷嚷我,下回看我不撕你的嘴。”说完又对萧无言媚笑了几声,甩着手帕扭身走了出去。

素阁看向萧无言,嘴角起了笑容,抿嘴好一会再才道:“萧先生想必是第一次来此听曲,倒也是,此处是城里最大的窑子,各路人马都爱来这里找个乐子,所以街面上的大小事情我们只是随便听听也能掌握十之八九。萧先生是新学院的校长,这么大的新闻自然早在这里传开,就连你脖子处有一红印记也被描绘得很细致,我自然一眼就认了出来。”

经过邱妈妈这么一闹,酒意醒了七分的萧无言居然有佳人尽在咫尺却不敢大力呼吸的胆怯,那种年过三十方得志的隐忍几乎消磨殆尽他作为一个前朝举人的不羁傲气。她身上的旗袍蓝色缎面上缀白色花朵,精致的领口处盘着蝴蝶的绣扣,把脖子衬托得玉般白皙晶莹。若有若无的香气在室中弥漫,不知道是她体香还是脂粉香,闻在鼻子里便直潜入了心里,神经细胞都有了些瘫软。

素阁看着他,他的手指在细微的颤抖,她连忙起身,把燃在室内的香炉端起来放在了窗口外面,并把窗子打开,外面的风吹进来,屋子的香味立马就淡了一些,萧无言的脑子也瞬间清醒。

素阁把一些纸稿放在桌子上,两人时而哼哼唱唱,时而修修改改,时光一去就是半夜。站在一旁打瞌睡的小灵终于听到萧无言要告辞,立马道:“我送先生出门。”萧无言把几页手稿握在手里道:“还有几首没修改完的,我先拿回去,改日交还给你。”素阁一颔首:“有劳萧先生,慢走。”

两人相互注视了片刻,素阁目视萧无言离开。坐下来思索了片刻,邱妈妈就进来了,打着哈欠道:“总算是走了,我看心肝你今晚要劳累了,那个黑官在房间等了你半宿,看在他出手阔绰的份上,且陪这粗人再喝几杯。”

素阁脸上有了怒意,邱妈妈道:“我知你不喜欢他一进门就动手动脚的,男人都那个德行,你只要吊足他的胃口,他连命都舍得给你。妈妈我撑这个门面,靠的就是这样的客人,我的心肝,你多给他几个笑脸。”

素阁黯黯地点了点头,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去内室扯了块披肩裹在身上。邱妈妈领着黑官走进来,只闻得他满身的酒气,一进门就把素阁身上的披肩扯了开去,大笑着道:“深更半夜,你何苦穿得这么严实?”

邱妈妈连忙退出门去,并把跟进来的小灵也拉走了。黑官回身关了门,把戴在头上的帽子摘下来,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望着素阁,唇边荡起了温和的笑容。素阁也看着他,微微地笑,慢慢地走过去,拉住了他的手,走进帘子里面,并将布帘也放了下来。

小茶几上泡好了香茶,二人捧在手里喝了一口,再又对视着,素阁的眼里有了泪光,低声道:“墨生,你多日不来,一切可好?” 他的眼里闪动着光芒:“袁世凯恢复帝制失败之后,经历了一连串的变革,我们参与了五卅反帝国主义爱国运动之后,全国掀起反帝国主义反封建主义的革命浪潮,我党四处招揽真正爱国之士,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是一个明朗的世界。”素阁的脸颊起了潮红,声音也很是喜悦,想开口说话,却立马想起什么似的,双目陡然流下泪来。墨生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丝帕,贴向她的面颊,说:“贾世杰和那些学生代表不会白死的,任何革命运动都会牺牲很多的人,才能换得清白天地。”她点点头,哽声道:“我当年自老家来投靠幼时同窗世杰,本以为可以多读些书,却没想被恶人骗卖到这里。如果我能跟你们一起参与到爱国运动的战斗里去,死不足惜。”

墨生望了她片刻,立马正色道:“你可记得我告诉过你,虽说国共两党表面合作,势必有一日不能并存。你认识的几个国民党高官,尽力接近,多留意他们的言辞,再仔细说给我听。”素阁点了点头,墨生的眼里有了泪影:“等光明彻底到来的那天,就是你离开这里的时候,到时我们可以一起做教书的先生。”素阁闻言,扬着嘴角笑了笑,又是哀怨又是柔韧。墨生把她的手拉住握了片刻,起身说:“我走了,保重。”

素阁站在窗口目送着他的背影在晨曦里离开,她把眼睛闭上,琢磨光明这两个字,一直站到太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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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旗袍领口的蝴蝶盘扣解开,发丝凌乱地垂在脖颈处,醉了的邢素阁看起来娇艳异常,语音更是娇艳欲滴:“司令大人每回一来就跟我拼酒,你明明知道我屡喝屡败,偏偏要捉弄我。”黄震山笑起来,露出了满口的黄牙,笑道:“我为的就是要看到你喝醉后的模样,所谓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都不及你的娇羞婉转。”

素阁笑吟吟地用手指在他额头轻点,嗔道:“你们男人呀,总是想把女人灌醉,根本就是不安好心。”黄震山顺势捏住了她的手,并放在嘴巴上亲了一口,正色道:“此处毕竟不是我这等人可以随便出入的地方,我已经在外面买了栋小楼,你到底要怎么才肯应承跟了我。”素阁望着她,楚楚可怜之态犹如梨花见雨,温软地道:“多谢司令大人抬举,只是我这一破名声唯恐玷污了你的声名。”黄震山哈哈笑道:“好一张会哄人的小嘴,我怕你是舍不下这里推进涌出的喧哗吧。”

素阁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开,脸上流下两行泪来,哽声道:“司令大人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何苦用这样的言辞来作践我呢。”黄震山见状立马伸手捧了她的脸,心肝宝贝的叫唤了一气,再才道:“也罢,你留在此处有留在此处的味儿,我倒不勉强你,最近政局严峻,共党的旗帜越扯越大,我党也有新的部署,倒无余力来好好安置陪伴你。”

素阁看他神色凝重,伸出手臂吊住了他的脖子,娇滴滴地对他耳语:“我可不想听这等国事。”黄震山拦腰将她抱起,走向掩着帷幔的床,一时间低笑声喘息声呻吟声遍起,而后是一声凄厉的惨呼,嘎然而止之后变成了低低的哭泣。站在屋外的副官张于岚看似站得挺直,但额头有了细微的汗水,喉头也在上下蠕动。

第二天,邱妈妈看到邢素阁就把她揽在了怀里,又亲又笑地道:“心肝儿你真正合了妈妈的意,以后非你许可之人都不用接待了,你想去哪玩乐也尽管去就是。”素阁笑道:“妈妈高兴就是最好,我正打算出门,司令大人给了些小钱让我去一家衣店订做几身衣服。我想着也要给妈妈制作一身。”邱妈妈道:“只管去,妈妈我也给你些钱,祝贺我儿正式成人。这些年妈妈我不让任何人碰你身子,都是为着让你有机会把女人最宝贝的贞洁给了可给之人。”听到这话,素阁的眼睛立马变得通红。邱妈妈连忙笑道:“日后你吃穿不尽,只管拿钱去买你喜欢的东西。我让小灵陪着你。”素阁也连忙笑道:“不用小灵,司令派了副官陪我,妈妈只管放心就是。”

两人在大街上一前一后的走,素阁看什么都觉得希奇觉得喜欢,只要是她看在眼里的东西,张于岚都会买下来递到她手上。他的表情很是正统,不苟言笑,五官端正,身材挺拔,身着军装着实抢眼。素阁也不同他说话,到了裁缝店,让裁缝师傅帮她量身裁衣的时候,张于岚的眼神跟着师傅的手移动,将素阁从头到尾地礼拜了一遍。这让素阁终于抿嘴窃笑了一会,他却将眼睛移到别处,不动声色。

出了裁衣店,素阁淡淡问:“你可知新设的国中在哪里?”他用眼神询问她的用意,她说:“时间尚早,去拜访一个旧人。”

萧无言身着西装,看起来仪表非凡,在办公室接待了他们二人,将茶放到张于岚面前的时候,接触到他的眼神时,不自觉的打了个激灵。素阁笑道:“新设的学堂果然勃勃生机,看在眼里就很是喜悦。但愿他日,我能来此谋职。”萧无言文雅之至,微笑说:“姑娘是众人都知晓的才女,当真有那么一日,是学院的福气。”

张于岚咳嗽了一声,淡淡说:“自我党成立之后,大力支持开学办院,如若遇到叛党分子敢于在学堂生乱,随时有上面为你撑腰。”萧无言立马应声道:“天下读书人终于迎来大肆学习的好时机,岂会有人生事。”素阁笑了起来:“前朝的举人,今时的先生,都只为做国家栋梁之才而读书,想必先生永远都不是有生乱之心的文人。”

大家都哑然笑了笑,萧无言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纸稿来说:“我最近也新作了几首新词,烦请你帮忙配上曲子,便于教给学生们传唱。”素阁伸手接过,道:“正好,当下正该有适合学生传唱的曲子,我且试试。”坐在一旁的张于岚道:“最好别是那莺莺燕燕的腔板。”

三人又笑了一会,萧无言领着他们在校园四处走了一遭之后,素阁告辞。回去的路上,张于岚道:“迂腐之人,迂腐之味,留着前朝举人的影子,这人怎么当上校长的?”素阁冷言道:“你似乎看不起读书人?”张于岚望着她,一本正经地说:“我也是读书人,我毕业于黄埔军校。”

素阁不再说话,又走了一段路,张于岚问:“可要叫辆黄包车?”素阁道:“我就想走走。”他望了望天上的太阳,经过一个店铺的时候买了把伞撑起来,把伞举起来遮住她,自个儿仍旧在太阳下走。素阁顿住脚,望着一个饭馆门口的招牌,说:“我们吃些东西再回去。”

端上来的是几个馍馍,青色的,煞是好看。张于岚拿起来咬了一口,皱眉道:“为何这般苦?”素阁轻轻地嚼着,轻声地:“是苦菜拌上荞面蒸出来的,想必你没吃过。我在老家那会,连这个都吃不上,饿死了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张于岚望着她,把馍馍拿起来又咬了一口。素阁把眼角的泪拭掉,默默地把几个馍馍吃完,才起身往外走。张于岚在后面跟出来,手里提着些馍馍,自说自话地道:“我也拿回去让别人尝尝。”素阁喃喃问:“会有那么一日,再也无人饿饭的温饱世界吗?”张于岚很坚定地道:“我党正是在为此努力。”

素阁顿住脚,望着他,他也望着她,两人相互笑了笑。他低声道:“还是叫辆车子吧,好好爱惜身子,别走太多路。”素阁的脸颊陡然的绯红,然后眼里涌下泪来。他低叹口气:“司令虽不是个懂得怜香惜玉的粗人,倒也还可靠。未来的时日,你自然有另一条路可走。”

素阁不知道她还有什么路可以走,但她从张于岚的眼睛里看到了类似墨生眼神里那种同样的光芒。




[3]转眼已是深秋,院子里的梧桐开始落叶,挂着的红灯笼也有了些凉意,在风中微微的发抖。邢素阁站在窗前,向远处看,只看到高高低低的屋顶。

这些日子倒是清净了许多,邱妈妈不再要她会客,她自知得罪不起黄震山那样的人,并可喜傍上这样的贵人,做这样的买卖要的就是强有力的靠山,才能在乱世里立足。邢素阁就每日自个哼唱些小曲儿,或者出去外面走走。她去的最多的是新设的国中,在校园的林荫道走动,听学子们朗朗的读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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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萧无言这个人,她把他当成一个心灵的朋友,虽在心里比不上墨生的地位,无奈墨生神出鬼没,很难时时见得。是因为贾世杰认识墨生的,他们时常把时局讲给素阁听,包括他们伟大而崇高的理想,这使得素阁也在思想里根植了一种对光明无上的坚信与期望。

萧无言的某些习气倒合了素阁的性子,他是个志在读书的人,并希望天下都是读书人,他思想里无上的境界就是把可读的书全都读透,他有满腹的典故与经论,可以徐徐道来让素阁痴听得忘记自身的处境。使得后来,素阁如同他的学生,也熟读了那些他喜欢的书。

外面起了风,看似就会下雨,邢素阁把窗子关严实,拿了把雨伞,出了门。走到国中门口,正好放学,等到学生走尽,看到萧无言抱着一沓书出来,雨点这时也急急的往下洒,他把书揣进怀里快步疾走,素阁拦住他,用伞帮他挡了雨。他望着她的时候,眼神总是炙热,道:“又来借书?那些书你都读完了?下雨了,小心淋湿。”素阁笑道:“我读书不比你细嚼慢咽,所以读得快些。”“既然如此,跟我回家再拿些书去读,蜗居虽小,书却很多。”

两人并排着走,他伸手把伞拿过去举着,素阁帮他把那沓书抱在面前。雨砸在地面上,溅起的水花湿了他们的鞋子,每一步,都有着别样的情趣,似在水面凌波漫步。进得一条小巷,看到一个院落,虽不宏伟倒很雅致,大门上还挂着牌匾,提着“忠孝礼义”四个字,想必昔日这里也有过喧哗。院子里的花草打理得很干净,经过院子进了大厅,摆放的木质家具虽然陈旧,但却精致。还有墙上的字画,散发着文墨之香。

邢素阁坐下来,等了许久才看他提着茶壶出来,些微羞涩地道:“寒酸了一些,父母过世之后,我一人在此居住多年,就在这蜗居设了个私塾教了几个学生,勉强维持生计。虽是独自生活多年,我还是对生火烧水做饭不大精通。”素阁微笑道:“这里很好。”看着他把开水冲进杯子,再又看看他脸上的烟灰,兀自偷笑了一会。

两人坐下来,看着外面下着的雨,这样的沉默倒显得浪漫。对邢素阁来说,这样的一个院落,无疑就是她奢望的安全踏实。念及此,眼里有了潮湿,轻声道:“比之我家的清贫,你这里好了太多。我也读过几年书,后来家人连生活都维持不了,父亲带着我四处卖唱讨生活。即便这样,还是饿死了三个弟妹,母亲也病重而逝,我是一时勇气使然来此找幼时的玩伴,打算到一个好人家做个丫头,挣些钱进大学堂念书,没想反倒落入风尘。前年的时候,老家来消息,父亲也过世了。我自此也再无了牵挂,素性随波逐流,安于现状。”

萧无言接连叹息几声,问道:“你可想离开那个地方?”素阁蹙了眉头,哽声道:“谈何容易,我已经不指望还能嫁个好人家,如若只是给人包身私养起来,跟我这样有何分别。”萧无言的眼里有了泪影,望着她,想说些什么,终是没说。

素阁展颜一笑道:“先生不善生火做饭,我来帮你添柴煮米,我自小就会这些活儿。”萧无言道:“我先换过衣服。”

从内室出来,他身上的中山服换上了一件卡青色的长袍,脚上的皮鞋也换上了布鞋。长袍虽说洗得有些发白了,但还是干净平整,让他看起来更显文气。素阁抿嘴笑道:“先生当年一定迷倒不少女子,为何一直没婚娶?”萧无言也一笑:“当时眼力过高,待到我正想婚娶的时候,又变得一贫如洗,哪个女子愿意跟我这等无用之才过生活。”

两人进了偏房,一个生火,一个淘米,一个添柴,一个切菜,柴烟味米香味混合一处,让人感觉幸福的俗世烟火气。萧无言问:“姑娘今年几岁?”“二十了。”“我大了你二十五岁。”他们相互笑笑,丝毫没有为年龄的差距而生感怀。

吃过饭,外面的雨还不见停,反而更大了一些。萧无言些微的叹气道:“我该送姑娘回去了。”素阁望着他,眸子如水,温婉着道:“我多年没在家睡过,先生可否留我一晚?”萧无言怔住,望着她,眼神开始痴迷。素阁笑起来:“莫非先生家里只有一张床么?”萧无言连忙把眼神移开,也笑道:“自然不止一张床,如若姑娘不嫌弃,在我的卧房安歇。”

素阁梳洗之后,进了卧房。他的房间家具很少,书籍很多。四脚床上的被褥虽然破旧,也很干净,蚊帐打着很多的补丁,针脚虽不细致,但缝补得很仔细。她在床上躺下来,就着灯捧着书看。书没怎么看进去,外面的雨声听在她耳里,又安宁又快乐。思绪太多,怎么都无法入睡,爬起来将门轻轻拉开,就看到了在门口徘徊的萧无言。他们彼此对视着,萧无言有些掩饰般地道:“许是因为下雨,让人不能安眠。除了我,家里也再没多过一个人,许是这样,更难成眠。”素阁轻声道:“是。”

两人就又这样静静望了一会,素阁转身,正待回房,被萧无言从背后抱住,他的头压在她的后颈处,颤栗着道:“如若能永世与姑娘同食同寝,我萧无言再无失眠夜晚。”素阁挣扎了几下,挣扎不脱,就任由他这样抱着,但她眼里流下泪来,轻声道:“我与先生本不是同路之人,我从来没非分之想,只是当先生为兄为友为亲,像先生这样的人,理当有一个出自书香门第的女子陪你共烛一生。”

萧无言的手缓缓垂落,哑声道:“我一届穷书生,无力为姑娘赎回自由之身,萧无言活着,意义何在?”

素阁听到他脚步声渐去,一直都没回头。和衣不合眼的待到天亮,她没有跟萧无言告辞,偷偷离开。回到‘怡红院’,只见得邱妈妈在门口像热锅上的蚂蚁乱走,手里的丝帕都几乎被她在手里搅烂了。一看到素阁,就拽着她的手拖到房间去,把房门关死后,张着鲜红的嘴巴对着她呼气,再用力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问:“你去哪了?彻夜不归。”

素阁无言。邱妈妈的丝帕在她眼前乱舞,又恶又狠地道:“别以为你傍上了靠山就不把妈妈我放在眼里,我放任你自由是看在司令的面子上。如果让他得知你在外面与男人厮混,再不搭理你,你也就没了张狂的资本。再者,如果他一生怒怪罪下来,不只是你就连我都要完蛋。”素阁不动声色地听她叱责,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邱妈妈的脚在地上使劲跺了几下,接着道:“别以为你生来就有这样的资本,我为了调教你花了多年的钱财精力,是看上你有这方面的慧根,所以才不舍得让平常客人玷污了你的身子。如若你失去司令这个靠山,我就天天让你接客,接最低下的嫖客。妈妈我可不是吓你,你不是没亲眼目睹过其他姑娘的下场。”

素阁的眼泪滚滚而下。邱妈妈斜着眼睛看了看她,终于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把她的手拉住,温和地道:“你还是处子之身让司令很是高兴,他走的时候给我下了命令,让我好好看管你。我知你有一日会被他接走,但妈妈我养你教你一场,你总得为妈妈我着想。宝贝素来讨我怜爱,你又聪明又伶俐,岂能不明白个中道理。女人生在这个世上,一辈子难遇到一个改变你命运的男人,妈妈我好心提醒你,好好揪住司令,以后说不定就是人上人,妈妈我也有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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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阁正待开口说话,小灵进来道:“张副官到了,找素阁姐姐。”邱妈妈连忙把素阁脸上的泪擦了擦,拉着她出了门,对着张副官一脸媚笑道:“今儿个怎么这么早,司令大人是否又有什么吩咐?”张副官的眼睛看着素阁,淡淡地:“司令派我送来些可口的点心,正好你们也分些去尝尝。”邱妈妈“啧啧啧啧”好几声:“看司令大人多疼你,让大家伙都跟着你沾光。”

素阁浅笑一下,往楼上走,张于岚跟着上了楼,进了素阁的房间,将门掩上,轻声问:“哭过了?”素阁走进珠帘内,把琵琶抱在怀里,轻声道:“这几天写了个小曲,你帮忙听听看司令是否会喜欢。”

张于岚在外厅的桌子旁坐下来,把军帽取下来放在桌子上,笔直的坐在那。听得素阁唱道:“梦若相思化幽蝶,浮云错身听风月。依依尘语问前世,方忆花前难成结。乱世江山圆与缺,多情文章哭英杰。恍听灵前哀叹声,却是佳人难复得。隔帘犹如生隔死,天明犹恐天再黑。但见秋去春还早,魂消香散祭清白。”

声音哀怨凄切,到了后面更是哽咽低泣,使得张于岚也双目潮红。两人隔着帘子对望,无人能开口说话。小灵在外面唤道:“有客人到,素阁姐见是不见?”张于岚冷言道:“自然是不见。”过了一会,小灵又在喊:“他是常客,素阁姐见是不见?他说他会等。”张于岚起身,把门拉开,喝斥道:“都说了―――”随后讶异地道:“你!是你!”接着拽着一个人的手拖进来,并且大笑道:“哈哈,墨生兄,我们居然在此碰面。”

素阁连忙掀开帘子走了出去,看到张于岚和墨生拥抱在了一起,她还是首次见到这两个男人这么热情,不是拥抱就是握手,还相互推打大笑。终于等到他们坐了下来,张于岚笑说:“原来墨生兄也会光顾这样的地方。”墨生笑:“都是男人,彼此彼此。”

素阁尴尬异常,在这样的场合最怕见到的就是熟人会面。好在两个男人并不为此觉得惭愧,还对素阁使唤道:“姑娘能否帮忙叫一桌酒菜,我们三人好好的喝几杯。”

酒菜上桌,素阁也坐了下来。张于岚看着墨生的装扮,问:“毕业之后你再无消息,现在何处就职?”墨生神秘的冲他眨巴着眼睛道:“我在做生意,只要是赚钱的生意都做。”张于岚张大眼,然后惋惜道:“可惜你这样的高等人才,居然从商不从戎。”墨生吊儿郎当地道:“早知从戎也能来这样的地方,我也不至于从商了。”

张于岚的脸庞起了红晕,居然像个大姑娘似的扭捏道:“可别取笑我,我来此是执行任务。”墨生笑得更厉害:“我会为你保密,不必用堂而皇之的大理由来做借口。”然后,他眯着眼睛看向素阁,很不正经地道:“素阁姑娘的名气看来比我想象的还大,连你这样最正宗的国家栋梁之才都惊扰了。”

素阁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埋下头去。张于岚正色道:“墨生兄可有为国效力的想法,我只要给你引见一下,以你的才能,少则一年半载就能职位高就。”墨生把头使劲摇:“多谢,我自由散漫惯了,发的就是国难财,国家越动荡我的生意越好做。”张于岚的眼里有了不屑之意。墨生问道:“你这个胸怀大志的人可得到了重用?”张于岚眼神黯淡,轻声道:“时隔两年,我不过还是个副官,虽说司令对我信任之至,但我还想展翅高飞。”

两人都沉吟了一会,墨生笑道:“你看我们二人只顾叙旧,冷落了素阁姑娘。不如听她唱一曲吧。”张于岚连声道:“别别别,刚听了一曲,心头很不是滋味儿,等我走了你一个人慢慢听。”墨生很不正经地道:“对,单独听更有味。”张于岚沉思片刻,还是对他耳语道:“如若你喜欢她,小心为上,她是司令看上的人。如若你要带她远走他乡,我会为你保守这个秘密。”墨生大笑道:“你多虑了,逢场作戏而已。”

张于岚看着素阁,眼神里是怜惜又是温柔,让素阁当下心头一暖。他起身对墨生道:“我该走了,如若你以后有什么事要跟我见面,在素阁这里留个口信。”墨生起身送他出了门,折回来再度坐下来,在桌子底下将素阁的手握住,轻声道:“让你难堪了。”素阁拉着他,两人进了帘内,她望着他,一时间再也克制不住,把头埋在他的面前抽泣着道:“我是黄司令的人了,按理说我这样的女子应该为此高兴才是,可我就像心头插了一把刀。墨生,你带我走吧。”墨生将下巴压在她的头顶,听着她哭泣,好半天才推开她,伸手捧了她的脸,柔声道:“我何不想带你走,只是我的处境不是你可以想象的,我无法给你一种安定的生活。”素阁再度扑上去抱住他,哽咽着:“就算会跟着你奔波而死,我也是愿意的。”他伸手,将她紧抱着,坚定地:“总有一天,我会带着人马来正式接你走。”素阁问:“那一天到底有多久?”墨生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按在凳子上坐下,蹲下身去,眼睛明亮地看着她道:“邢素阁同志,你留在这里也是在为着那一天战斗。”她喃喃着:“我听不懂。”

他握着她的手那么用力,声音也那么地有力。“国民革命军讨伐北洋政府取得全面胜利,以后的国共两党就好比一山难容二虎。蒋介石果然发动了反革命政变,残忍杀害我党干部党员。黄震山这个人,你必须留在他的身边,从他身上帮我们获取更多的情报。前线战况惨烈,我们需要军资药品,两党的地下活动对持得相当激烈,你这里是我们组织便于联络最好的地方。你记住,只要有来给你送苦菜馍的人,你都要接待。”

素阁望着他,默默点头。他伸手,将她拉近,把唇贴向她的额头,亲吻之后,痛楚地道:“如果以后没有人来送苦菜馍给你,就是我发生意外了。”素阁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把头埋在他的肩上,泪水打湿了他的肩膀。然后她站起身来,解着衣服的纽扣,轻声道:“虽然我不是清白的身子,你也要了我吧,假如真的有再也见不得的一天,让我留个念想。”墨生一把将她的手抓住,低喝:“你在做什么?不准这样,你是我的爱人同志。”

墨生走了后的好多天,素阁都在思考“爱人同志”这四个字,这几个字是那么的神圣,就像是一块圣碑,伫立在她最干净的那片心灵领地上。



[4]雪花从天上飘落,眼前洁白的世界看在邢素阁的眼里,让她居然心生感动。她买了些年货,去了萧无言的家。街上充满了喜气,迎接新年的到来。自被邱妈妈训斥之后,素阁再没去国中找过萧无言,再就是,她也害怕再与他面对相处。但每每念及在他家的那一种温馨,都会从心头生出暖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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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他一个人过年的那种孤独,素阁就心头有些酸楚。提着赠送给他的年货,走向他的院子,看着门匾上那几个字,又兀自的感伤了一会。读书人把忠孝礼义作为自己的座右铭,萧无言更是那种循规蹈矩的读书人。这也让素阁对他从内心里充满了尊敬。

走进院子,看到萧无言正在给门上贴对联,字迹潇洒飘逸。他一袭长衫,看起来似乎更见清瘦。素阁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先生的字写得真好。”萧无言回头,望着她,痴痴望了半响,把她手里的东西接过去,道:“以为再也见不得姑娘了,倒还惦记着我这个先生。”素阁轻声道:“明天就是大年三十,我想来陪先生提前吃顿团年饭。”

两人进了偏房,默默的生火做饭,这样的平静不晓得为什么让两人都心头有些发酸。又很平静的一起吃了饭,各自默默的把茶杯端在手里,素阁喝了两口,把茶杯放下道:“我该回去了。”萧无言并不挽留,待她走到门口,在她身后喊了一声:“素阁!”素阁回头,望着他,他道:“我萧无言势必娶你为妻,你能否等我?”素阁凄然一笑,转身离去。

回到“怡红院”,张于岚等了她多时,把她落在头发上的雪扫了扫道:“司令不能来陪你过年,司令夫人安排好了节目,所以派我给你送来新年礼物。”素阁轻轻应了一声,问道:“你不同家人一起过年吗?”他答:“我隔老家甚远。”

素阁走到窗前,把窗子打开,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问道:“你几时回去复命?”他走过来站到她身旁,轻声道:“我今晚留下来不走,明天陪你过年。”素阁侧脸望着他问:“也是司令交代的吗?”他一笑道:“不,是我自己安排的。”

小灵送来了几样酒菜,素阁为他把杯子斟满,他道:“我不善饮酒,就陪你喝一杯。”素阁望着他一脸正气,还有那身笔挺的军装,笑道:“你没有别的衣服可以穿吗?”他笑笑:“我喜欢穿军装。”

两人喝了一杯酒,吃了几样小菜,小灵换上了茶水和瓜果。张于岚吩咐:“有事我会叫你,你在屋外去玩耍就是。”小灵抿嘴一笑,大眼睛望着他水灵灵的眨巴着,他连忙扭过脸去。素阁去内室取了几本书,递给他一本,道:“我喜欢的书或许不对你口味,借此打发时间吧。”他把书拿在手里翻了翻,然后放下来道:“我带你出去走走。”

出了大门,下人给他牵来了马,他跨上去,把手伸给她,将她一把拎了上去,双腿用力一夹马腹,马便载着他们狂奔而去。一路出了城,到了郊外,他跳下马,将她从马上抱下去,然后一手牵着缰绳,一手牵着她的手,往山里走。到了一户农家,他敲开房门,把一些银元递给了主人家,道:“我们在此借住一宿。”

茅舍虽然简陋,但里面烧着篝火很是温暖,女主人和几个孩子窝坐在火旁,吃着汤面,火上还烧着几个红薯。张于岚把剥好的红薯递给素阁,自己拿起一个合着皮吃,吃了满嘴的柴灰。素阁笑,拿出丝帕来,给他擦了擦,两个相互望着笑。女主人看在眼里,道:“你们小两口是赶回家过年的吧,我们家还没来过这样的贵客。”他们二人再笑,也不解释。女主人有些窘迫:“家里就一张炕,不晓得你们介意不介意跟我们挤在一起?”

篝火明明灭灭,男主人已经在火旁靠着墙壁睡着,女主人也抱着两个孩子熟睡了。素阁和张于岚并排躺在一处,闻着炕上混杂的各种味道,说不出觉得温暖。张于岚伸手,帮女主人和两个孩子把被子盖严实,再把盖在身上的同样的破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了素阁的肩膀。她的眼睛在篝火里明亮地望着他,嘴巴也泛着幸福地笑容,轻声地:“我多年没这样睡过了。”他也轻声道:“我也是。”

外面的风夹杂着雪从窗户里吹进来,素阁低语:“有那么一天,每个人都过上好日子吗?”他柔声地:“会。”素阁把眼睛闭上,两人一动不动的躺着,她从来没觉得世界这样的安宁,很快就睡着。

早上被女主人唤醒时,外面出了太阳,孩子们在外面嬉笑着打雪仗。他们吃了女主人花尽心思做的饭菜,虽还是粗茶淡饭,但吃得很快乐很满足。然后他们道别,上了马后,张于岚却不回城,打马往山里奔,来到一个空地,白茫茫一片雪,在阳光的照耀下就像是白色的海。他们下了马,在雪里走,张于岚把枪拔出来,对着空旷的山林放了一枪,对惊骇的素阁问:“想学吗?”她思考了一会还是点头了。

他把她拉过来,怀拥在面前,让她的手握着枪再握着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道:“我们就以那棵大树为目标,你看着那棵树,眼睛别眨,握着枪的手别抖,只要你全心看住那个目标,就能打中。”她只觉得他的手心那么的暖,他的胸膛那么的厚实,当下神思恍惚,子弹是怎么射出去的都没感受清楚。

他笑道:“果然打中了。”素阁沉默,望着前方,不想离开他的怀抱,轻声问:“如果不是冬天,这里是什么样子的?”他温和地:“如果冬天过去,这里就是遍地山花。”她如同在一个梦境里,不再说话。他站在她身后,用一种很明朗又很热情的语气念:“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素阁回头望着他,望了很久,以至于让他有些失神,她自己也眼里起了雾气。

回去的路上,他让马儿不疾不缓地走,两人虽是一路沉默,但都期盼回去的路更漫长一些。送她到了“怡红院”门口,他将她从马上抱下来,手掌贴在她的腰间,低声地:“我该走了,不能陪你吃年夜饭。”她嘴巴张了几张,终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走进门去,上了楼,小灵对她交代:“今儿一早就有人给你送来了苦菜馍馍,放在你的房里。司令居然连你喜欢吃苦菜馍馍都知晓,倒真是细心。”素阁应了一声,回房把门关好,在桌子旁坐下来,拿起盘子里摆放着的馍馍,一个个掰开,就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新年快乐,过几天如有人送来礼盒,你帮我收藏好,我自会派人来取。墨生。”

她把纸条在火盆里烧掉,听着外面庆祝大年夜的欢声笑语,把身上的大衣裹了裹紧,取出本书来坐在窗前读。新年就在别人的团圆和素阁的孤独中过去了,虽“怡红院”总是从早到晚热闹喧嚣,素阁都闭门不出。十五元宵这天,满街都是花灯,夜空都被照亮起来,“怡红院”的姐妹们也都上街去看热闹去了,素阁站在窗前,看着街上欢乐的人们,倍感冷清。

听到邱妈妈夸张的叫唤声:“素阁,大喜了,真正是天下第一大讨喜的事儿,我来说给你听听,也让你逗个乐子。”素阁回头,就看到笑得直不起腰的邱妈妈,还有站在她身后的满脸窘态的萧无言。素阁问:“妈妈这是怎么了?乐成这个样子。”邱妈妈好半天才缓过气来,拿着手帕边挥舞边走动边说:“这位萧先生,这位萧大校长,他来提亲了。这可不是天大的喜事吗?这可不是逗乐的事儿吗?早些时候,他暗地问为你赎身要多少钱,我随口说了个数,哪晓得他真的捡到钱了!”言罢,又笑得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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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阁怔住,望着萧无言,他涨红的脸庞开始变得苍白,但目中有了逼人的光芒,走过来,站在素阁的面前道:“我筹到了为你赎身的钱,我要带你离开这里,我说过我会娶你。”素阁一时说不出话来。邱妈妈冲过来,手帕在萧无言的脸上挥动:“你那几个钱儿就想娶我的心肝,白做梦吧你,兴许你还不晓得我儿是什么身价,我倒跟你说说,我的素阁心肝可是黄司令看上的女人,哪个有那个斗胆敢要了她?我怕你为了贪色小命不保,不是我看不上穷读书人,我给你提个醒儿,你快些死了这条心。”

萧无言的脸色更见惨白,嘴巴张了张,终是说不出话来。素阁只觉得哀伤从心头涌到了喉头涌上了眼睛,低声道:“承蒙先生厚爱,只是小女这破坏的身子配不上先生,还请先生体谅小女的难处。”萧无言望着她,然后又望向邱妈妈,眼里是悲凉也是愤怒,然后大步走了出去。

邱妈妈拍着素阁的脸庞道:“可千万不能被这些穷酸秀才迷惑了,他能给你什么呢?食不果腹衣不暖体,更何况,这个乱世带头生事的总是些读书人,大都没什么好下场。妈妈我是为你好,可别再跟这种自不量力的迂腐之辈来往。”素阁默默点了点头,把邱妈妈送出门去之后,奔到窗前,望着萧无言从大门口离去的背影,当下泪如泉涌。




[5]素阁的情绪低落了好些天,萧无言的眼神在她内心挥之不去。按理说,她这种青楼女子能有个男人来正式提亲,原本就是她的福分,可惜的是她不敢跟邱妈妈造反,更何况背后还有个黄司令。即便没有这些厉害关系,也只因她内心一直有个人在。以她的身份根本配不上萧无言,也就更配不上墨生了,无奈内心喜欢一个人,就总是多了些盼望和幻想的。
墨生许久不曾来了,这天,小灵把一个盒子给她道:“刚有个人送来礼盒,说是黑官送与你的东西。姐姐倒真是好福气,有司令那样的官人,又有黑官这样的商人,个个都心肝宝贝你。看这里的姑娘都羡煞了你,那个萧无言自然是不在姐姐你的眼睛里。”素阁淡笑无言。待小灵出了门,把盒子打开,看到颜色艳丽的披肩,当下喜悦莫名,连忙拿出来披上了肩膀。
披肩下面,却原来是一些药品,又立马让她心惊了片刻,连忙将盒子翻了个底朝天,发现个纸条,写着:“馍馍店,墨。”。她连忙的将盒子包好,把纸条就着蜡烛烧了,把盒子藏在了床头下。等心绪稍稍平静坐下来,把披肩拿在手里揉,揉了好半天之后,把盒子从床底下拿出来,下了楼,对邱妈妈道:“我出去走走。”
邱妈妈望着她,呵斥道:“可不准又去找那个萧无言。你提的东西是不是送给他的礼?我左思右想,他那样的穷酸秀才哪里有钱来为你赎身,怕不是你自己的私房钱送与了他吧?”素阁的心狂跳得厉害,但笑颜如花,伸手搂了妈妈的膀子撒娇道:“看妈妈你说的,我这些年受了你多少的点化,哪能随意给男人施舍钱财的?再者说了,他十个萧无言都比不过一个黄司令,妈妈你以为我是痴的还是傻的?如果我真的有意于他,还不得跟你拼命胡闹?妈妈你只管放心,我这盒子里装了件送给司令的汗衫,熬了我多少个日夜亲手缝制的,为的是讨个他的欢心。要不妈妈你打开来看看,我还在领口绣上了我素阁的名儿呢,可惜少了样丝线,这不赶着去裁缝铺,请裁缝师傅过个目,看我这手艺能不能让司令高兴些许。”
邱妈妈望着素阁,然后也笑道:“我儿果然聪颖,那你还不快去。”素阁出了门,手心出了冷汗。到了馍馍店,吃了两个馍馍,不敢开口问人。店子里的一个姑娘注意她半会之后走过来,问:“姑娘可是有礼物要请我们交给黑官?正好,我这里也有要交给他的东西,还请姑娘代劳。”素阁也不敢说话,只把那封信接过来揣进了怀里,连忙就出来了。在大街上边走边暗测馍馍店的那个姑娘,年纪虽说跟自己不相上下,但怎么看都比自己要强势了许多。不管怎样,她的心喜悦无法言表,有史以来觉得自己也是个有用处之人。
当晚半夜,墨生来了。素阁连忙把那封信拿给他道:“我没有打开来看。”墨生当着她的面打开,看了信之后就着烛火烧了。再将她的手握住道:“让你受惊了,只因你的身份是个最后的掩护,无论你出入哪里都不会让人生疑。你知道的,国共两党联合抗日,如今日本宣布投降之后,两大政党就势必开战。国民党表面跟我党谈判,但私底下自然有自己的算盘。刚才那封信就是告知我,我党多个地下组织已经遭到打击破坏,接下去,国民党将大肆搜捕屠杀我党地下组织党员同志。”
素阁的脸色变得刷白,急切地:“那么,你该怎么办?你一定得注意安全。”墨生望着她,目光充满了坚定:“不要为我担心,我有许多掩饰自己身份的方法。”素阁的眼里涌上了泪来,哽咽道:“那我还能为你做什么?”墨生痛楚叹息道:“让你这样的弱女子卷入复杂的政治之争,我已经愧疚难当。只因前线药品紧缺,更重要的是资金也紧缺。以前我来找你倒要不得许多钱财,自你跟黄司令有了那层关系之后,邱妈妈就刻薄得很,少许钱财都打动不了她。”
素阁连忙站起身,将锁在柜子里的一个首饰盒拿出来,轻声道:“我这些年,没攒下什么钱,妈妈看得甚紧。但有些客人送的金银珠宝她倒没有强拿了去,你把这些首饰拿去变卖了,总能换些钱救急。”墨生急道:“可不能这样,你得留些东西自己防身。”素阁笑说:“如果真有天下人都过上好日子的那天,我又何需要有防身之财?”
墨生眼里有了泪影,柔声道:“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从中笑。等到了胜利的那一天,我们就可以在祖国的大好河山里畅游欢笑,请你相信我,那一天不会太久。”素阁笑语:“你也喜欢这句词?我也喜欢,早些时候听到这句词,就一直在我心头挥之不去。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那个她会是我吗?”
墨生也笑语:“你在丛中,所有的山花都会黯然失色。”两人对视莞尔。
第二天,黄震山早早就来了,被素阁好好的伺候之后,他摸着她的脸蛋道:“我怕是以后难得来看你,抗日的时候,我这只部队一直授命修整,闲得我骨头都快散了架。没曾想是让我养精蓄锐,这不,今天一早接到命令,我要率军开赴前线。”素阁撒娇道:“日本鬼子不是投降了吗?怎么这个时候倒要你上前线了?”
黄震山叹道:“之前打小日本,如今需剿灭共党,天下才得太平。”素阁惊问:“那不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吗?”黄震山搂她在怀里说:“你懂不得这些大事情,不说也罢。”
素阁眼里流下泪来,抽泣着:“你这一走,我可怎么办?按理也是,我呆的地方,我这样的女人,你来了也就来了,走了也就走了。可是司令你是知晓的,我的处子之身是给了你的,就是指望你就是我这辈子的靠山。你这一走,只怕妈妈再也没了顾及,日后白天黑夜要我接客,将来就算你凯旋回来还想得起我来,我破坏了的身子也再没资格伺候你了。”说着就猛地起身,对着墙壁用头冲撞了过去。
黄震山大惊,冲过去将她抱住时,她的头已经破了,血流了满脸。他喊:“你怎地这么傻?”素阁凄然道:“就让我死了吧。”黄震山唤来邱妈妈,喝令道:“我有公事,只怕有些日子不能在这来了,素阁你得好好帮我照看着,不然我就拆了你这怡红院。”邱妈妈吓得双腿打颤,连声道:“司令只管放心,自素阁跟了你之后,她就被我当亲娘般的伺候着。您只管放心,就算我自个接客,都断断不能让司令喜欢的人接客。”
邱妈妈出去之后,黄震山摸着素阁脸颊道:“你可放心了?想不到这个地方还有你这样的贞洁女子。也罢,我且留下一个人来照看你,为了你对我的一片忠诚。我这次去前线就不带上副官了,正好,现在各地都在组建搜捕共党地下党的机构,我就跟上面保举他,让他做这里情报机关处的情报处长,有他在,没人敢动你。”素阁心里惊喜万分,也更是泣不成声,虽说她从来没对黄震山有过感情,却感激他对她的这份仁慈之心。
她道:“我还有个请求,司令早些时候在外面给我置了个宅子,你这一走,我更不会去住了,留在这起码没那么孤单寂寞。恳请司令允许我将它变卖,留些钱财在身边防身。”黄震山点头:“这个随你处置,我会再跟妈妈交代,平常知己好友许你接待,也能打发你的寂寞。”
第二天送别,素阁更是大哭了一场。然后对邱妈妈道:“我自今儿起再度卖唱接客。”邱妈妈大喜:“还是我儿有孝心,司令这一走,你闲着也是闲着,接客既能帮我谋了财,又还能打发些寂寞。”
素阁每天打扮得鲜艳,卖唱陪酒娇笑,暗地里把国民党开兵前线的消息告诉了李姗茹,并对她道:“你们最近小心为上,张副官,哦,不是,张处长即日就带领情报小组驻扎城里,这里会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暗捕行动。”
她的心忐忑不安,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哪些大事。



[6]张于岚任职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跟素阁报喜,一向不苟言笑的他,嘴角起了笑容,而那双炯炯有神的双眸更是多了神采。而且他脱下军装穿上了便装之后,看起来更是潇洒俊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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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阁的桌子上放着个炉子,正在不紧不慢的煮着茶水,指尖轻拈着量茶叶沏茶水,把个张于岚几乎看痴了过去。他道:“原来你还精通茶道,看到你这般优雅的手法,都不舍得喝了。”素阁抿嘴笑道:“我这也是闲来无事照着书上描写的那样学了来的,只怕是形似三分罢了。”

他把茶杯举到眼前,先使劲闻了闻茶香,再才轻抿了小口,半天才道:“我是个不喜喝茶的人,无法品出茶的好坏来,但这份意趣我倒是很喜欢。”素阁笑道:“以后你只管使唤我为你沏茶就是。”

他把杯子放下来,正色道:“司令走的时候给了我交代,要我好好照看你。他是个耿直豪爽的人,你能舍得为他去死,他自然想要回报于你。你自然知道我现在新任的官职,只怕这个地面没人敢把你怎样了。你无事的时候也只管去找我,我今天就是专门来给你送特别通行证的,拿着这个本子没有谁敢拦阻你。”

素阁一时感动莫名,走了黄震山,还有个张于岚,庆幸自己得遇贵人,比平常的姑娘家们总是矜贵了几分。她望着张于岚真诚的眼神,一时间墨生的面容跟他交替起来,陡然打了个冷颤,这样的两个年青人,却不在同一条道路上,她素阁势必只能跟一方做个永久的知己朋友。

这样的困扰让素阁好多天都不能安睡,像她这样的女子,原本也不过是在乱世里苟且偷生,却偏偏认识了墨生又认识了张于岚。他们的理想几乎是一样伟大而高尚的,都是为了天下太平人民安生。只可是,却不能有握手言和的一天,那么素阁就终究得做出个选择。

她思考了几天之后,托了个做生意的客人,把黄司令送她的宅子卖掉了,把钱寄存到了银行里,等到墨生再来的时候,她就把这笔钱交给了他。墨生道:“张于岚新官上任三把火,见到可疑之人就抓,抓起来就酷刑审问,就算他是你知心好友,也提防他些才是。”素阁怎么都想不出,张于岚这样充满正气的男儿,真的会做到杀人如麻吗?墨生苦笑道:“他是个有远大理想和抱负的人,为了立功得到上面的重用,自然会用到一些非常手段。”

素阁问:“你们是同窗好友,难道还真有置对方于死地的时候吗?”墨生叹道:“亲情爱情友情都比不上各自的信仰了。”素阁闻言,悲伤起来。自知自己在墨生或者张于岚的生命里都占不了重要的地位,她不懂信仰是个什么东西,但一定比他们自己的性命都要宝贵吧。

墨生看她泪眼满眶,强笑道:“以后李珊茹会每早亲自来给你送馍馍,一是跟怡红院的人混个熟,二来你们做个好朋友,有什么传递的东西就不用经过小灵的手。”素阁点头。他伸手,将素阁身上的披肩帮她裹了裹紧,柔声道:“以后只怕非重要的事情我就不会常来了。”素阁望着他,觉得他就是天上的一颗星星,看起来很近实际上很远。本来有许多私人的话想对他表白一番,深知儿女私情可能并不是他目前看重的了。沉默了半响,只低低问了句:“你喜欢我吗?”

他把她的手握住:“记得初次见面的时候,听你的一首曲子当场流下泪来,知道你是穷人家的女儿,虽然沦落这样的地方,一颗心依然清白。如果我只是救你一人脱离苦难多么的容易,但如今百姓都在受苦,我不能为了一己私念而不顾国家危难。我只能跟你保证,等胜利到来的那一天,如果我还活着,就跟你相伴厮守。”

这番话真诚而且情切,素阁眼里含泪,但嘴角含笑道:“我信你,从第一次见面,我就信你。”

墨生走后,素阁很晚了还站在窗前,听到叩门声,她连忙去开门,看到张于岚的时候,不自觉的倒退了几步。他笑道:“我只是手臂受伤,你不必太惊骇。”她这才看到他手臂上缠着绷带。

小灵送来了酒菜,素阁坐下来,把筷子递到他手上。他把筷子放下道:“我来看看你就走,今天亲自带人去抓一个共党的地下联络站,不小心受伤了。所幸还抓了个活口,要连夜审讯。”素阁的手抖得筷子都握不住,他伸手,将她的手按住,轻声道:“你不必那么害怕。等我的事情稍微松缓些,就把你从这里接走,我还是觉得你住去司令为你买的那个宅子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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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阁把手从他的手掌下抽出来,笑语:“我可不去,我自个在一个大宅子里害怕。再说,早几天我已经托人卖了。”张于岚一惊:“卖了?”素阁也一惊,但俏皮地眨巴眼睛道:“怎么?我自个的产业我还不能自个处置?张处长不会治我的罪吧?”张于岚笑道:“只是有些惊讶而已。”素阁正色道:“是我经过司令许可才卖的,原本是想留在身边防身,哪晓得你那个同窗,他的嘴巴厉害的紧,非要我投资跟他做生意,我就把钱给了他了。”张于岚再一惊:“你说的可是墨生?做生意?你那么信任他?”

素阁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件貂毛大衣来,边往身上穿边道:“你看看好看不?他可是个很大方的客人,他最近做的是貂皮生意。我想着自个也投点资,让钱滚钱滚成个大雪球岂不更好?”张于岚忍俊不住:“你呀,倒也天真可爱,没想到还有做生意的念头了。不过有一点倒可以放心,如果他敢吞了你的钱,我自然有本事帮你讨回来。”素阁笑:“就是,我当时就这样想的,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的。”张于岚望着她,又哑然失笑了会。

素阁坐下来道:“我沏茶给你喝吧。”他摇头说:“得走了。”素阁低下眼眉问:“你抓的都是些什么人?如果不是乱党而是老百姓呢?”他的眼神变得凌厉:“我自然能分清。”素阁不敢抬眼看他,轻声道:“可我听来往的客人议论,最近抓的都是些卖菜卖烟卖报的,也许你打他们打得厉害了,他们就不得不认了。”张于岚厉声道:“共党最大的本事就是发动平民百姓为他们传递情报消息,你这样的女人哪里懂得其中狡诈。”

素阁第一次听他这般言辞狠恶冰冷,当时的眼睛模糊,嘴唇抽搐着说不出话来。张于岚看她这般胆小,当下心头发软,将她手握住了。她的眼泪掉了下来,鼓起勇气,哽声问:“为了光明,就要杀很多的人吗?”他把握着她的手放开,轻叹了口气,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一夜不曾安眠,后来的几天更加是寝食不安,好多天没见得李姗姗。她兀自在房里走动,小灵跑进来咋咋呼呼喊:“不得了,城里在大搜查,抓了好几个店铺的人。”素阁的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稳。小灵道:“你以后没有苦菜馍馍吃了,里面的人都被抓了,听说是共党地下活动的联络站。”

小灵说完又跑去大街看热闹去了,素阁缓缓在椅子上坐下来,全身忍不住的哆嗦,倒了杯酒喝了下去,才稍微好点。然后她也出了门,看着惊恐万状的人们,一直走到国中。萧无言的神情很是平静,那种平静里还多了些说不清的冷硬,对她道:“本以为孙先生主张民主政策之后,天下就会太平,却没想国共两党会生内乱,外敌虎视眈眈,国人互相残杀,哪还有太平生活。就连读书人都在被盘查,我实在忧心得很。”

素阁看着他,无法开口说话。萧无言突然伸手把她的手握住,热切地道:“素性我带你走,走到一个偏僻的村庄,过男耕女织的生活。”素阁凄然一笑:“先生满腹经纶,为何不明白这个道理,国家不太平,走到哪去都不是安逸生活。”他的手缓缓放开,语气凌厉地道:“怕是你有了黄司令那样的靠山,就不再想过所谓男耕女织的清贫生活吧。第一次见姑娘就震撼姑娘的艳压群芳,那种高洁的出淤泥而不染的气质,果然不是我这等穷书生配得上的。只是,有了黄司令并不等于飞上枝头变成了凤凰。”

素阁是首次听得萧无言言辞如此的刻薄冰冷,心头一片凉意,轻声道:“先生求亲本是小女的福气,却反倒让先生受了辱。我一直当你为老师和朋友,真心相对,被先生这样轻视,无力辩解。”萧无言望着她,脸上的神情慢慢地柔和,声音也温软下来:“我虽不能与你结成夫妻,但却愿做你终生的朋友。你能偶尔来此坐坐,我就知足。”素阁微笑了一下:“先生也可以随时去看我,没人会阻拦先生与我会面。”

两人对望了一会,素阁走出校长办公室,在林荫道走动,一个人拦住了她,与她低语了片刻就离去了。萧无言站在窗前,看着这一幕,嘴边露出了怪异的笑容。

回到怡红院,张于岚就骑在马上等在门口,看到她的时候,伸手就将她抱上了马,打马狂奔。她扭过头去,脸颊碰到了他的嘴唇,心头不由一热,问道:“带我去哪里?”他的神色不是很好,也不搭话,一直到他们上次到过的空地,从马上跳下来,拔出枪就对着山林放了几枪。素阁望着他寒意的脸庞,不敢开口说话。

他独自僵立了片刻,再才走过来将她从马上抱下来,然后将她抱进了怀里,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身体在细微地颤抖。素阁让他抱了很久,才柔声问:“怎么了?”他放开她,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她,半天才说:“最近太忙,没去看你,突然想跟你说说话。”素阁浅浅笑了笑。他把眼睛望向天空,喃喃道:“记得你唱过一个小曲儿,乱世江山圆与缺,多情文章哭英杰。百年过后,不晓得多情文章是哭我还是哭他。”

素阁也把眼睛望向天空,喃喃道:“等到光明到来的那天,你就同我去做教书的先生,不知那个你是何人?也或许到了那时,只有我的魂魄在丛中笑。”他伸手,将她的手捏在手里,拉着她缓缓地走,问道:“你和墨生认识多久?是否很熟?”素阁心头一惊,但笑道:“我身处的那种地方,人来人往,人走茶凉,哪里还有你这样的熟悉的朋友。男人花钱来买个乐子,我们连他们的真实姓名都无需知道。”他沉吟道:“像姑娘你这样的女子,就算委身那样的地方,都无人轻贱你。墨生都能成为你的常客,更见你的与众不同。”素阁无言以答。

他顿住脚,望着她,满脸的沉重:“你知我与他是昔日同窗好友,哪知他明里是生意人,实则是共党地下党的头号人物。我们抓捕的那几个人,有人把他供了出来,你可否告诉我,我该如何是好?”素阁当即就站立不稳,脸色也变得刷白。他叹息:“也罢,你一弱女子哪里能为我拿主意,只会被吓到。”素阁急急问:“你要抓捕他吗?你会杀了他吗?”他不敢看她眼睛,把头扭过去,不再作声。

之后两人一直沉默,回去的时候路过那家农户,素阁的眼睛一下子就模糊,自知再也没有与他共卧床榻的可能。想忍着终于没忍住,问道:“你们可知晓了他的住处?”他用力拉扯缰绳,然后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用牙齿用力的咬住她的肩膀,没说一个字,她也一直忍着疼痛没有出声。

回到“怡红院”,她盼着与她传递消息的人会来,但总也等不到,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天一亮,她就去了国中,等在校门口。刚拦住一个男老师说了几句话,萧无言也到校了,笑吟吟地跟她打招呼:“姑娘这么早,是来借书还是看我?”素阁勉强笑道:“来问先生借些书读。”说不清为什么,她总觉得萧无言的眼神跟从前大不相同,让她不敢与他对视。他微笑着:“你没读过的书都放在家里,你随我去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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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上了黄包车,到了萧无言的院子,走进大厅,刚进去,萧无言就将素阁一抱抱住,素阁几经挣扎,都挣扎不脱。他的脸抵着她的脸,眼里闪动着异样的光芒,大声道:“我萧无言发过誓,今生势必娶你为妻。但我现在不这样想了,我只是要得到你。我已经知道你的靠山黄司令去了前线,就算他日后知道又怎样,难道真为你这样的女子杀了我?”素阁的眼泪奔涌而出:“先生想得到我的身子本就是很容易的事情,像我这样的女子本就是人人可得的,你何苦如此对待我?”他的眼里冒着火焰,哑声低吼:“想我萧无言中过举人,读过满腹经书,自认人品高尚,却连一个妓女都得不到。你喜欢什么?男人的金钱还是地位?我再次发誓,这一切我都会拥有。我要用占有你来作为我身为男人重振旗鼓的祭品。”

素阁望着他,突然的笑起来,笑得那么的放肆又那么的高贵:“萧先生,你错了,我一直敬慕你,是因为你就像牌匾上的那几个字,忠孝礼义。如果你一定要因为我把那块匾砸碎,我素阁作为一个妓女都会羞愧终生。我爱的不是金钱,不是地位,我只是在乱世里找一个栖身之处,等光明到来的那一天。先生你读了满腹的经书,可知光明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可知爱人这个词代表着什么?可知有多少人为着待到山花烂漫时付出的牺牲?”

萧无言的抱着她的手缓缓的垂落,走到桌子旁坐了下来,看着她的眼神冰冷而又凄切,缓缓道:“我为了想为你赎身,我为了想娶你为妻,我为了钱答应情报处的拉拢做他们的暗线,我拿那笔钱的时候就等于我出卖了自身坚守的一切。我的任务就是,查出在国中隐藏着的共党。跟你几次会面交谈的那个老师,我已经掌握了他很多的资料,只要我跟张处长汇报,他就会被抓捕,不只是他还有另外几个老师,还包括你。”

素阁咬住嘴唇,将指甲扣进手心去。他突然放肆地笑道:“诚如你所说,我本是一届读书人,迂腐的读书人,在乱世里苟且偷生的那类最懦弱的读书人。我不懂什么是光明,也不懂什么是爱人,更不懂得什么是牺牲,我只是想把我读的书教给学生,找一个我喜欢的女人度过一生。可是因为你,我知道了男人应该怎样振作,应该怎样取舍,应该怎样谋前途。就连开窑子的妈妈都看我不起,我会让她有一天跪倒在我的脚下。对了,听说张处长对你不错,只是他就连同窗都要捕杀,岂能袒护于你。”

素阁一直望着他,望了他很久很久,望得他都有些气喘,然后她向他慢慢走近,边走边解旗袍的纽扣,很温婉又很轻柔地道:“若果先生走到今日这样是因为我,我唯一能赎罪的就如你所说做那个祭品。如果我现在告诉先生我其实早就爱慕于你,你肯定不会相信。那也已然不重要了,我只是希望先生不要因为我害了其他的人,否则我死也不能冥目。”萧无言看着她露出来的雪白的脖颈和粉红色的小肚兜,任凭怎么克制,都无法不伸手抱住她。

原本让素阁觉得那么干净而温馨的床,因为他的大力撕扯而倾塌,他们从床上滚到地上,她的每一寸都成了他啃咬的食物,已满足他空虚多年的精神肉体的饥渴。这就像是一场战争,他拿素阁作为他重振旗鼓的祭品,不只是享受那样的快感,还要享受那样的惨烈。最后的那一刻,他的眼里居然垂下泪来,滴在她流泪的眼睛上,然后俯下身去,将嘴唇贴在她的耳边低声道:“为了彼此互不相欠,我告诉你一个机密,墨生明晚回城,抓捕行动就在明晚,处长亲自出马。”

素阁哽声道:“国中的那几个老师呢?”他把眼睛闭上,脸色苍白如死尸:“这会,只怕他们已经在受刑。”素阁猛地起身,手忙脚乱的穿衣服。他一直安静的看着她,看着她就像为了赶去望最后的亲人一眼那样奔出去。

素阁站在远远的地方,望着国中门口驻守的军队,望着被拦在校门里的惊恐万状的学生,有一种气息在她的体内游走和升腾,一直冲上了她的大脑。直到此刻,她才知晓她是活着的,因为她能那么的悲痛那么的愤怒那么的不能自制。

她虽然得到了那么重要的消息,但她已经不知道让谁把这个消息转达给墨生知晓,只要他一回城,等待他的就是天罗地网。还有什么能阻止呢?



[7]素阁坐了整整一夜,天亮之后仔细的整理房间,整理自己喜爱的那些东西,她的小箱子里面原本有很多贵重的首饰,后来都被她交给墨生变卖了,那些钱做了为前线买药品的费用。现在,里面剩下的只有贾世杰送给她的一支笔和一个本子,还有墨生送给她的胸针,另外还有两样东西,一个精致的小瓶子装着的毒药,就像是香水。她曾经打算,如果邱妈妈胆敢让人强行夺去她的清白,就用这些药自尽。另一样是一些放在香炉里面的香片,是一种催情的能让人神志昏迷的药物。

她坐在梳妆台前,打扮了很久,然后把小灵唤进来,让她去给张于岚传个了口信。张于岚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他全身戎装,看起来那么的端正那么的挺拔,他的眼里虽然疲惫但还是闪动着光芒。他把手里的礼盒递给她道:“小灵说是你生日,我不知给你买些什么才好,思来想去买了双鞋子送你,希望能合脚。”素隔把礼盒接过去,把盒子打开,拿出鞋子来试穿,居然非常合适。

小灵把酒菜摆好就出去了,他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情,立马就得走。”素阁走拢过去,把他的军装理了理,柔声道:“你穿军装真好看。你看,酒菜都备好了,只需要陪我吃餐饭,敬我一杯祝寿酒,不会耽误你很久。”他看着她的眼睛,沉思了一会,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把酒杯端起来:“我虽然不善饮酒,为了你的生日,先敬你一杯。”素阁望着他,自己也把杯子里的酒饮尽。问道:“你可记得我爱吃苦菜馍馍?”他点点头:“记得。”然后望着她,又喝了杯酒才道:“做苦菜馍馍的那个店铺是共党的巢穴,所以才会被抄。”素阁轻轻笑了笑,淡淡问:“你口中的共党是抢劫良民杀害百姓的暴徒吗?”他沉思片刻摇摇头。素阁再问:“如果他们也是抗日的志士也是为了天下的太平,应当剿灭他们吗?”他望着她道:“这是政治,你并不懂。”

素阁笑了起来,说不出的天真又说不出的可人,嗔道:“如果我懂还问你做什么呢?”说完把酒杯举起来道:“妇人不能干政,我自罚一杯。”他笑了起来:“现在可不是满清,女子与男子的地位同等,我陪你再喝一杯好了。”素阁把酒喝下去,带着笑意带着醉意,却双目含泪地望着他问:“真的会有每个人都过上好日子的那天吗?没有外贼,没有战争,没有饥荒。”他正色地:“待我党剿灭了共党,就是好日子到来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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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阁再度笑,笑得让他有些眼花缭乱,他喃喃地:“今天你房里真香,我只觉得好晕。”素阁将手抚上他的额头,柔声地:“我知你近来劳累疲惫,所以在香炉里加了些香料,是提神醒脑的。”他的脸颊和眼睛都红透了,踉跄着起身:“不行,我该走了。”素阁也起身,温柔地望着他,轻声地:“虽然我不懂政治,不晓得明天和将来是什么样子,但我总是相信你说过的话,在山里的那间茅房,在那张被子破烂的炕上,你的眼睛就像是星星,让我相信着光明。只是不知待到山花烂漫时,我们是否相隔天涯,或者生死两茫茫了。”

他们相互对望,他的眼里有了泪影,她的双目已经流下泪来。张于岚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在她耳边低语:“你总在我的梦中笑。”本来他只打算抱她片刻,但体内涌动的激情让他一时之间再也难以放手,他的脑子里再也没有其他的一切,只有一种欲望,一种放开她就会爆炸的欲望。

房里的灯熄灭,幔帐低垂,是温馨,是激情,也是诀别。素阁陡然体会到爱情之美与爱情之痛,她流着泪与他纠缠,将他的头抱在怀里,哽声低语:“就算我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光明,我都记得你说过的话。”他也哽咽道:“如果我们都能活到那一天,我就和你去做教书的先生。”她亲吻他的唇,嘴角沁出鲜血,哽咽着道:“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他在她的身上颤抖,然后呕出大口的血来,喷了她一脸,她就像是一朵花,脸上淌着泪水,嘴角带着微笑,眼睛望着他,直到他的头垂在了她的脖子处,她都还是带着微笑,眼睛睁开着。她看到墨生远走的背影,她看到满山的鲜花,她看到在明媚的阳光里,人们在花的海洋里奔跑和欢笑。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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